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的總結中提出并回答了兩個問題:一是從中國哲學史的傳統看哲學的性質及其作用;二是從中國哲學的傳統看世界哲學的未來。他認為,“真正的哲學不是初級的科學,不是太上科學,也不是科學。這是它的性質決定的”。在他看來,哲學“是對于實際無所肯定,科學則是對實際有所肯定”,“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哲學是以研究人為中心的‘人學’”。他以一個哲學家終身研究的經驗證明:“現代歷史是向著‘仇必和而解’這個方向發展的,但歷史發展的過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時間,必須以世紀計算。”“人是最聰明、最有理性的動物,不會永遠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這就是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16這是馮先生積十余年寫作、研究心得所得出的最后結論,也是他的思想遺托。 李澤厚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雖未以總結殿后,但也留有《后記》,他不像一般的后記那樣,講一些客套的感謝語,而是大致提煉了自己的研究心得。他表示自己研究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其中心主題是探討辛亥革命到“文革”期間六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在他看來,“這些知識分子如何能從傳統中轉換出來,用創造性的歷史工作,把中國真正引向世界,是雖連綿六代卻至今尚遠未完成的課題。這仍是一條漫長的路”17。李先生對近百年知識分子主題的揭示,對后來的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問題研究具有一定的引發作用。 近代中國給我們留下了什么思想遺產?我們該怎樣清理和繼承這些思想遺產?這是我在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時遇到的兩個問題。中國近代思想與古代思想有著根本的區別。傳統儒學以四書五經(或十三經)為經籍,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思想路線,以三綱五常、四維八德為價值體系。近代中國是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它的思想主題是探尋國家富強,如何促使中國現代化。甲午戰爭以后,進化論經嚴復的譯介傳入中國,中國士人的內在世界開始發生革命性的變化,“天演論”作為一個隱喻,啟示著人們適應時代的變革潮流,求變、維新、變法成為思想的主流。20世紀初,清廷宣布新政,廢除科舉,新式學堂大量涌現,大批青年學生奔赴東瀛留學,中國教育體制的去舊迎新趨勢基本底定。民國初年新文化運動興起,“五四”以后走向主義建構的時代,“主義”關注的是個人、社會、國家之間的關系,以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為主軸,社會、文明(文化)、國家、民族、階級成為人們認識世界新的關鍵詞,民主、自由、科學、解放、革命這些新概念、新名詞由于符合新文化的氣質而被高頻使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思想界逐漸形成三民主義、自由主義、國家主義、文化傳統主義、馬克思主義等不同主義的選擇,中國思想界形成新的場域。因此,近代中國思想所闡述的主題,所使用的范疇,所構建的話語體系,與古代思想可以說大相徑庭。 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基本路徑主要可分為三條:以思想家為對象,以社會思潮為對象,以觀念(概念)演變為對象。由于人是思想的主體,研究思想者(家)是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原初狀態和基本常態。與此相適應,中國近代思想文獻的整理主要是以思想家文獻為主。實際上,文獻整理與思想研究是相輔相成的。對思想家的處理主要是對其思想的前因后果、內源外延、合理內核、思想個性、外在影響、歷史定位做出精準的描述,以達“述學”之目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論定思想家若如給人畫像,最重要的是像他,從形態到神態畫若其人。 近代思潮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但近代思潮發展得并不充分,真正從思潮演變到流派,進而形成一種思想傳統,可以說屈指可數。近代思想流派后繼有人承傳者,只有馬克思主義、三民主義、自由主義、現代新儒家這幾家,大多數思潮似乎尚未形成流派就歸于沉寂。因此,研究近代思潮、流派,對他們作確定性的把握和定位并不容易。多數思潮、流派稍縱即逝、曇花一現。研究思潮更能看出思想與社會的互動關系,思想家的主張如不能發展成為思潮,只是停留在個人的精神世界里,就沒有影響力可言。涓涓細流如能匯聚成一股巨流,掀起社會的大浪,洶涌澎湃,就能對社會產生巨大的能動作用。近代思潮與思想流派往往與政治結合在一起,謀求在政治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因此他們的升降沉浮也與其政治命運并聯在一起,這給我們的研究多少增添了幾分困難。 近代中國外來的新觀念、新名詞、新術語、新概念層出不窮。很多詞匯雖古已有之,但到了近代,其含義轉換,已完全不同于古義。西方思想史界出版過兩部這方面的工具書: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和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18。西方學術界對觀念史的處理已形成一套比較成熟的技術、方法。相對而言,中文世界的觀念史研究可以說方興未艾,最近十年來才零星可見這方面的一些學術性成果19,觀念史文獻材料的整理仍然甚少,現有的研究主要依賴各種數據庫,文獻基礎比較薄弱,觀念史研究尚存較大的發掘空間。 中國近代思想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遺產。在近代,由于人們對中國傳統與現代的關系、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改革與繼承的關系等問題有不同的思考,形成不同的思路,因而產生了思想流派與各種主義之爭。從論爭的思想規模來看,近代的思想流派之爭較諸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之爭,其規模和復雜程度要大得多。盡管后來有些思想流派逐漸歸于寂滅,但他們的思想蘊含的合理性仍值得我們去體味。我個人覺得,對近代思想家或思想流派的價值不能簡單以他們的政治地位或政治作用來評判,盡管政治是近代中國的核心,有些思想(如辛亥革命時期的立憲派,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因為在政治上失勢而歸于消沉,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存在的合理性的喪失。對他們的思想價值,我們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對于文化傳統主義亦應如此。與此同時,我們還要注意一種現象,即在給某位思想家貼上一個標簽以后,就忽略他的其他思想屬性,從而將其作單一化的處理。這些在近三十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中已經得到論者們的認可。具體來說,中國近代思想給我們留下了三個方面值得珍視的重要遺產: 第一,近代中國的思想家重估傳統,批判舊學,對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給予深刻反省。他們或以“中體西用”的模式保存中學,或以“國粹”的樣態保守國學,或以“國故”的方式處理固有的學術文化,或以舊文化的態度對待傳統文化,他們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處理留下了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在傳統文化漸行漸遠,歷史資源越來越稀薄的當下,我們越來越珍視本民族的歷史文化資源,近人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值得我們借鑒和反思。 第二,近代中國的基本趨向是走向世界,向西方學習。從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20,主要是在軍事上師法西方列強的長技“戰艦、火器、養兵練兵之法”,到洋務運動,致力于“自強求富”,仿效西方的工業化運動。從維新運動,實施新政,效法日本、俄國的君主立憲,到辛亥革命,以推翻君主專制,追求美國的共和政體為目標。從新文化運動認定的西方近代化精髓在于民主、科學,到胡適等自由派提出“充分世界化”或“一心一意的現代化”21。我們可以看出,近代思想家對西方的認識、對現代化的理解逐步走向深入,他們對中西關系的把握也越來越成熟,他們的思想成長過程值得我們省思。 第三,近代中國充滿了對未來世界的憧憬和想象,產生了像康有為的《大同書》、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這樣對新社會的理論建構和宏偉構想,為時代的進步勾畫了一幅幅新的藍圖。他們對未來社會的設想逐漸由烏托邦式的空想,發展到腳踏實地的合乎科學的社會主義理想,近代中國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最終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梳理近代中國的思想旅程和社會理想,對于我們推動21世紀中國社會朝著更為美好的方向發展,對于我們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建立費孝通先生倡導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22的人類世界新秩序有著重要的啟示。 近代中國是一座擁有豐富思想資源的寶藏。對于這座寶藏,我們要像開掘礦藏那樣,本著合理發掘、保護利用、消化充實的原則,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加以繼承和發揚。具體如何處理?我相信這仍是一個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的問題。解決問題的途徑,自然有賴于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創新,而學術創新除了依賴學者的勤奮工作和拓寬視野外,更需要學術界形成互相爭鳴、寬松包容的氛圍。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雖貼近現實,畢竟又還是歷史,歷史情懷與現實關懷的統一是我們拓展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未來應抱有的胸襟。
注釋:
1.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304頁。
2.參見歐陽哲生:《作為學科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上、下),《社會科學論壇》2013年第6、7期。
3.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再版自序》,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頁。
4.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頁。
5.參見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自序》,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頁。
6.以郭湛波的《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一書為例,該書有多種譯本,國外版有:神谷正男的《現代中國思想史》(東京:生活社,1940年)、Laurence G.Thompson,Fifty Years of Chinese Philosophy(London:Allen & Unwin,1956);中國港臺版有:《近代中國思想史》(增訂版)、《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增訂版),香港龍門書店1966年版、1973年再版;中國大陸新版有:上海書店1989年版、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和2010年版、岳麓書社2014年版。
7.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再版自序》,第7頁。
8.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再版自序》,第6-7頁。
9.石峻、任繼愈、朱伯崑編:《中國近代思想史講授提綱》,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9-10頁。
10.石峻、任繼愈、朱伯崑編:《中國近代思想史講授提綱》,第11頁。
1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冊)《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頁。
1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冊),第176頁。
13.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第55頁。
14.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第344頁。
15.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冊)《自序》中說:“我的哲學史工作向來是注重于對于狹義的哲學問題的討論。在30年代,我的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出版時,我就自己說,我的書是哲學多而歷史少。”“這一冊《新編》看起來好像是一部政治社會思想史,這種情況是有的,但這不是由于我的作風改變,而是由于時代不同了。”如若與其他中國近代哲學史(思想史)著述比較,應當說,馮氏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六、七冊,其思辨性還是要強一些。
16.參見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第258、271頁。
17.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第344頁。
18.Philip P.Wiener ed.,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68,1973.此書有中譯本,即李亦園等譯:《觀念史大辭典》,臺北:幼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7年。Maryanne Cline Horowitz,ed.,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2004.
19.近年來,有關中國近代觀念史研究代表性的成果有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方維規:《概念的歷史分量——近代中國的概念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
20.魏源:《海國圖志原敘》,見《魏源全集》(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頁。
21.胡適:《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5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11-413頁。
22.費孝通:《“美美與共”和人類文明》,見《費孝通九十新語》,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年,第316頁。